《巴黎圣母院》中的情色暴力元素來源于何處?雨果為什么酷愛描繪章魚?他的小說一方面贊美貞潔與高尚的情感,鄙夷罪惡的激情和暴力;而另一方面,作家本人又沉浸在無休止的情愛游戲中不能自拔。情欲之美、之令人戰栗,對這位文學巨匠的人生產生了重要影響。
文 | 沈亞男 編輯 | Agnes
“雨果故居” 的秋季展覽剛剛落下帷幕。當人們步入博物館大門,迎面便可看見海報中一名女子豐腴光滑的背部曲線。她慵懶地舉起雙臂,正在輕柔地盤扎卷曲的長發。條紋圖案的麻布裙衫褪至腰際,散漫地堆砌著。這幅照片記錄了 19 世紀初的平民女子即將洗浴的一剎。身居陋室、身材圓潤的女子背對鏡頭,隱秘的激情在粉紅色照片底色的映襯下彌散開來。
朱利安▪瓦盧▪德▪維爾納夫:女性裸體,年份不詳
這張矜持與肉欲交織、私密與赤裸并存的照片,暗示了雨果在文藝審美觀與個人感情觀間的矛盾:一方面,他的小說贊美貞潔與高尚的情感,鄙夷罪惡的激情和暴力;另一方面,作家沉浸在無休止的情愛游戲中不能自拔。展覽通過珍貴的圖文資料,勾勒出一個極具爭議的 “情欲雨果”(Eros Hugo, 1802 - 1885)形象。
躲藏在“巴黎圣母院”中的情欲魔鬼
雨果的《巴黎圣母院 :1482》在 1831 年出版,是一部氣勢恢宏的 “歷史小說”。自 1789 年法國大革命起的 40 年里,法國一直處于風雨飄搖之中。就在 1830 年 7 月,法國再次改朝換代:查理十世頒布四道法令,妄圖由保皇黨貴族重新掌控國家權力,引發巴黎青年與警察間的巷戰。查理十世逃往海外,出身波旁王室旁系的大資本家奧爾良公爵路易▪飛利浦稱帝,建立 “七月王朝”。
普洛斯佩爾▪拉法耶 :1830年7月30日,奧爾良公爵穿過沙特萊廣場去市政廳
“歷史主義”(Historisme)文藝風潮在這一充滿創傷及反思的氛圍中蔚然興起。一方面,重大歷史事件中呈現的陰謀、血腥和暴力與時代情緒相契合;另一方面,人們得以在逝去的輝煌中找尋民族自豪感,聊以慰藉。在藝術領域,“歷史主義” 畫家們熱衷于呈現神圣莊嚴的 “中世紀” 宗教建筑和室內裝飾藝術,和稍早的“新古典主義”風格唱反調。
歷史主義繪畫:查爾斯▪瑪莉▪布東:法國文物博物館14世紀展覽廳,又名“瘋王查理六世”,1817年
雨果筆下的 “巴黎圣母院” 成為 15 世紀末法蘭西的崇高象征:“它是這個時代傾盡全力建造的完美作品;每塊石頭都能夠凸顯上百種非凡的技藝,它們都是杰出的藝術家與藝術工匠們聯手打造的。”然而,大革命席卷法國,基督教式微,大量宗教建筑被洗劫、損壞甚至焚毀。19 世紀 30 年代的巴黎圣母院早已破敗不堪。
1802 年,夏多布里昂在英國流亡期間出版了《基督教真諦》。他在書中呼吁復興基督教精神,控訴了革命暴徒洗劫宗教圣地的無恥行徑。雨果加入了文物保護倡導者的行列。1825 年,他發表了一篇《為文物保護者撰寫的檄文:向摧毀文物者宣戰!》,并在文末總結:“一座偉大的建筑物擁有兩樣東西:它的功用和它的美;它的功用歸擁有者支配,而它的美則屬于全世界人民;因此,它不可被損毀。”
1842 年,他與文藝界人士一齊呼吁政府修復巴黎圣母院。1843 年 1 月,拉緒斯(Lassus)和維奧羅▪勒▪呂克(Viollet-Le-Luc)開始了這項工程,一直到 1864 年才完成,耗費了八百多萬法郎。
攝于1855年的巴黎圣母院
“巴黎圣母院” 不僅是寶貴的藝術文化遺產,還是被侮辱與被損害者的庇護所。當被誣陷殺人的艾斯梅蘭達就死之際,鐘樓怪人卡西莫多將她抱進了巴黎圣母院免受絞刑。代表宗教寬容的巴黎圣母院與殘酷不仁的國家司法機制形成對立。雨果借古喻今,批評了 19 世紀 20 年代查理十世制下的司法不公正及非人道刑罰。
雨果在高唱藝術贊歌和抒發人道主義情懷的同時,還在小說中傾注了一股欲望之流:在莊嚴肅穆的 “巴黎圣母院” 神壇前,游蕩著一個陰暗、丑惡的靈魂——副主教克勞德▪弗洛羅(Claude Frollo)。這個外表冷漠、禁欲的神父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吉普賽女郎艾斯梅蘭達。艾斯梅蘭達卻愛上了騎士菲比斯。弗洛羅尾隨菲比斯來到心愛人的住處。他藏在暗處,眼睜睜看著菲比斯趁艾斯梅蘭達熟睡時扯開了她的上衣。迷人的女性裸體展現在他眼前。在嫉妒與愛欲驅使下,他重傷了菲比斯并跳窗逃走。
《巴黎圣母院》中的 “情色暴力” 元素來源于何處? “雨果故居” 通過類比兩部小說的插畫給出了答案:其一為雨果的摯友路易▪布朗熱(Louis Boulanger)在 1833 年為《巴黎圣母院》所作的插畫;其二則為多米尼克▪威溫▪德農(Dominique VivantDenon)在 1807 年至 1812 年間為英國作家馬修▪格里高利▪路易斯(Mathiew Gregory Lewis)的長篇小說《僧侶》(Le Moine)所作的插畫。兩位畫家都圍繞小說中墮落的神父向圣潔的女性施暴的情節展開創作,表現兇殺和女性裸體,營造了驚悚的情色效果。
長篇小說《僧侶》在 1796 年于倫敦出版。故事發生在中世紀的西班牙馬德里,講述了一個叫阿布倫西奧(Ambrosio)的嘉布遣會僧侶因罪惡情欲而將靈魂賣予撒旦的故事。阿布倫西奧本是棄嬰,備受人民愛戴的他內心邪惡。他覬覦純潔的貴族少女安東尼婭(Antonia)的美貌。在撒旦的誘使下,他深夜潛入安東尼婭的臥房欲行不軌,卻被安東尼婭的母親艾奧威爾(Elvire)撞見,他不得已將艾奧威爾掐死。阿布倫西奧最終在修道院的地下墓室中強暴了安東尼婭,并殺了她滅口。可惜罪行敗露,他面臨死刑。撒旦現身將其救出,并告知他艾奧威爾是他失散多年的母親,而安東尼婭則是他的妹妹。
2012年小說改編的法語同名電影《僧侶》海報
小說甫一出版便造成轟動,因為它混雜了當時最流行的小說元素。它繼承了由英國作家霍勒絲▪沃波爾(Horace Walpole)開創的哥特小說風格,又摻雜了 18 世紀末的薩德式情色小說元素。作家還加入了“神魔”(fantastique)題材:小說以“與魔鬼訂靈魂契約”為主線,融入了德國民間傳說“浴血魔女”以及“浮士德博士”等。
小說通過展現阿布倫西奧矛盾復雜的內心獨白,上演了一出在罪惡情欲和宗教懺悔間徘徊的亂倫悲劇。這與正在經歷革命余震的法國人的恐怖陰暗心理相契合,自18世紀末起便在法國暢銷。德農為小說創作了 16 幅版畫。它們繼承了女性裸體畫傳統,并雜糅了 18 世紀后半葉的“洛可可”室內裝飾藝術風格以及19世紀初的“新哥特”式建筑藝術風格。
德農還是一位卓越的小說家,他創作的情色小說《明日不再來》(1777)精心描繪了 18 世紀園林建筑,譜寫了一出典雅的婚外情鬧劇。德農還曾追隨拿破侖遠征埃及,他的游記《埃及之旅》(1802)運用手繪和文字描述相結合的方式記錄了古老的埃及文明。此外,他擔任了拿破侖一世帝國時期“盧浮藝術”博物館(盧浮宮前身)的館長,整理、修復并歸類拿破侖在歐洲各國掠奪來的藝術珍寶,為建立現代博物館收藏制度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他對中世紀建筑的鐘愛以及對情色文化的個性化解讀影響了 19 世紀初成長起來的法國作家,包括青年雨果。《巴黎圣母院》中的“哥特式”暴力情色與德農的《僧侶》插畫風格一脈相承。這一隱性的繼承關系在路易▪布朗熱為《巴黎圣母院》所作的插畫中體現了出來。
路易▪布朗熱是 19 世紀中期著名的畫家之一。1825 年,18 歲的布朗熱經由著名畫家歐仁▪德威利亞(Eugène Devéria)的引見結識了與他年齡相仿的詩人雨果,進入了以雨果為首、匯集了梅里美、圣—伯夫、繆塞等眾多文藝先鋒的“小圈子”(Le Petit Cénacle)。他不僅為同時期的文藝界友人繪制肖像,還為大仲馬、雨果的戲劇及小說作品貢獻插畫。
布朗熱:巴爾扎克肖像,1836
布朗熱終身都在雨果思想的影響之下探索繪畫藝術,他成了雨果文學作品的御用插畫家。布朗熱深深折服于雨果的個人魅力,通過畫筆精妙地解讀了雨果的精神世界,因而被雨果親密地稱為“我的畫家”。
在布朗熱的這幅插圖中,弗洛羅面目猙獰、怒發沖冠,撲向驚恐萬狀、身陷囹圄的艾斯梅蘭達。
再看德農繪制的 “阿布倫西奧掐死艾奧威爾” 的場景:在閨房之中,被藥迷倒的安東尼婭赤身裸體躺在床上,無辜地展示著迷人的胴體。
在床邊,罪惡正在發生。閨房情色與亂倫暴力展現無遺。而這幅“羞慚的阿布倫西奧在受辱的安東尼婭面前”,仿佛正是弗洛羅施暴于艾斯梅蘭達的情境。
再看第三幅畫描繪了“暴民沖入修道院”,威嚴壯觀的哥特式教堂映入眼簾,與“巴黎圣母院”又何其相似?
由此可見,《巴黎圣母院》不僅是一部“歷史小說”,而且沐浴在“哥特”風格中。他在 20 年代的文藝潮流影響下書寫“情欲”,通過塑造略顯病態的“童貞”男性主人公弗洛羅、卡西莫多,寄托了對愛欲的渴望,同時也抒發了因人性扭曲而無法獲得真愛的無奈。
現實與創作中的“戀愛無能”
1827 年初,雨果發表了詩集《頌詩與歌謠》(Odes et ballades,1826),批評家圣—伯夫(Sainte-Beuve)隨之在《環球》雜志發表了一篇贊頌雨果詩作的文章。雨果欲登門致謝,竟發現他與圣—伯夫就住在同一條街上。于是,圣—伯夫進入了雨果的“小圈子”。
此時的雨果意氣風發,他挑戰了古典戲劇遵循的 “三一律” 原則,于 1830 年 2 月 25 日在法蘭西學院排演了五幕歷史戲劇《厄爾納尼》(Hernani)。戲劇連續上演了 45 場,雨果便召集自己的戰友們出席了 45 場,與喝倒彩的保守派們展開持久戰。這群披長發、留胡須、奇裝異服的年輕人最終取得了勝利。守護 “厄爾納尼” 之戰成為 19 世紀法國浪漫主義興起的標志。
保羅▪阿爾伯特▪貝斯納爾:第一次演出《厄爾納尼》,戰斗前夕
雨果在文學事業上奮進,沒有覺察出潛在的家庭危機。維克多與妻子阿黛爾▪富歇(Adèle Foucher)青梅竹馬。他一直堅信與阿黛爾靈魂契合,并發誓在婚前 “守貞” 。1822 年,雨果與阿黛爾結婚,成為令人稱羨的模范夫妻。雨果一點都不像他的朋友繆塞、巴爾扎克、司湯達或是戈蒂耶等在女戲子和應召女郎間流連,只守著妻子。他們的孩子一個接一個出生,阿黛爾無法忍受接二連三懷孕,提出與丈夫分房而睡。她與圣—伯夫戀愛了。1830 年,圣—伯夫向雨果坦誠了自己對阿黛爾的愛意。二人的友情出現裂痕,雨果的愛情信仰也徹底崩塌。
雨果 30 年代以后的創作與個人感情生活緊密聯系。他在 30 年代創作的三部戲劇中控訴女性在婚姻中的不忠行徑。1832 年,《歡樂國王》(Le Roi s’amuse)在法蘭西戲劇院上演,但很快遭到審查。在劇中,弗朗索瓦一世宮廷的弄臣特里布萊(Triboulet)向群臣喊道:“你們的母親向仆從賣淫,你們都是雜種”。雨果暗諷了國王路▪飛利浦一世的母親、波旁家族的瑪麗—阿德里亞德的荒淫生活,質疑了國王的血統。
1833 年,雨果排演了以臭名昭著的 “盧切斯▪波吉亞”(Lucrèce Borgia)命名的歷史悲劇。盧切斯是 16 世紀意大利紅衣主教波吉亞的私生女。據說她擅長用毒,為了讓父親登上教皇之位,毒死了很多父親的政敵;她先后嫁了四次,都是政治聯姻。更駭人聽聞的是,她與父兄亂倫并生下了孽種。
巴爾特洛▪莫維內托在1520年繪制的《女子肖像》,通常被認為是盧切斯▪波吉亞肖像
戴面具的盧切斯在威尼斯巧遇年輕貴族杰納羅(Gennaro),卻被后者的伙伴們認了出來,被嘲弄了一番。因為這些年輕人的很多親友都死于盧切斯之手,對她恨之入骨。盧切斯惱羞成怒,發誓要報復。
布朗熱繪制的第一幕第五場:《羞辱》
盧切斯的第三任丈夫德斯特(d’Este)以為妻子愛上杰納羅,意欲除掉他,被盧切斯阻止。在一次舞會上,盧切斯企圖毒死所有曾經羞辱她的人。杰納羅為了給朋友報仇,當眾刺死了盧切斯。盧切斯悲痛萬分,死前告訴杰納羅:“我是你的母親!”原來,杰納羅是盧切斯與哥哥凱撒的亂倫之子,一出生便被送去別處撫養。這部戲劇將“禁忌之愛”搬上舞臺,雨果甚至還為盧切斯與杰納羅安排了接吻的戲碼。
第三部戲劇《安潔羅,帕都暴君》(Angelo,tyran de Padoue)創作于 1835 年,繼續上演了一場婚姻悲劇。暴君安潔羅有一位賢德的王后,還有一個美艷的戲劇女演員做情人。他自信地以為兩個女人都深愛著他,卻不知二人都背著他與別的男人偷情。
雨果的感情創傷造成他在愛欲洪流中自我放逐。30 年代的戲劇創作與他在小說中呈現的 “童貞” 情結形成了對比。愛情并非由于病態的壓抑無法實現,而是因為瘋狂的縱欲被摧毀。這一所謂“戀愛無能”的文學主題在 30 年代尤其盛行,指無法在不違反社會道德的情況下正常戀愛。這一“戀愛無能”導致的直接后果便是“婚姻不幸”。大革命后的集體式精神創傷是產生這種“戀愛無能”癥候群的原因之一。
此外,19 世紀初期,君主制重新建立,對社會倫理道德展開新一輪桎梏。1804 年,“拿破侖法典” 規定女子不可支配財產,除非丈夫允許,不可接受教育,甚至不能出門旅行。1816 年,波旁王朝復辟后又廢除了大革命期間“準許離婚”的律法。
這一系列法令造成婚姻中男女雙方權益極其不平等。在男性支配下,女性成為了美德的“犧牲品”。福柯在他的《性經驗史》第一卷中指出,19 世紀的家庭模式對女性造成壓抑,甚至令她們產生 “歇斯底里癥”,壓力下易導致婚外情。阿黛爾與雨果恰恰是戀愛無能與婚姻不幸活生生的例子。
政府對女性 “通奸罪” 的懲罰相當嚴苛。一旦妻子被丈夫指證通奸、證據確鑿,即會被判坐牢。雨果并未行駛這一權利。圣伯夫與阿黛爾的婚外情一直持續到 1836 年。雨果與妻子過起了貌合神離的婚姻生活。二人形成默契,互不干涉。在 1836 年 7 月 5 日阿黛爾寫給雨果的信中,她表示:“您可以做任何事,只要您覺得幸福。我絕不會濫用婚姻給予我的權利去束縛您。”
追逐戲劇女演員的“薩提爾”
茱莉婭特與喬治小姐
1833 年上演的《盧切斯▪波奇亞》在雨果的感情生活中意義非凡:他在戲劇排演時遇見了念臺詞的茱莉婭特▪德魯埃(Juliette Drouet)。茱莉婭特成為雨果公開的情人,并陪伴他達 50 年之久。雨果對茱莉婭特管束嚴苛,甚至限制她的自由;然而他與茱莉婭特的感情并不妨礙他繼續追逐其她女性。茱莉婭特一生在嫉妒和隱忍中度過。
雷昂▪勒諾所攝:1832年的茱莉婭特
雖然茱莉婭特獲雨果垂愛,但并未得到 “盧切斯▪波奇亞” 的角色,雨果將它獻給了 19 世紀上半葉最傳奇的戲劇女演員 “喬治小姐”(Mademoiselle George,1787-1867)。
喬治小姐是一位天才悲劇演員,且美貌異常。她 16 歲在巴黎登臺,因演繹拉辛著名悲劇《費德爾》一舉成名。1802 年,她成為拿破侖的情人。“喬治安娜” 與皇帝的風流韻事為人津津樂道。多年后,大仲馬問她:“當初拿破侖為什么要離開您?”喬治小姐回答 :“他離開我是為了去做帝國皇帝呀!”
根據弗朗索瓦▪熱哈爾肖像畫制作的版畫:年輕時的喬治小姐
喬治小姐是堅定的 “拿破侖” 派和愛國者。她征服了沙皇亞歷山大一世,并在彼得堡生活多年。拿破侖遠征俄羅斯失敗,她毅然決定回國追隨曾經的愛人。喬治小姐回到法國后延續輝煌。然而好景不長,拿破侖退位,波旁復辟,喬治小姐處境尷尬。
此時,巴黎最受歡迎的兩位戲劇家向她伸出了橄欖枝:大仲馬和雨果。大仲馬早年擔任過稱帝前的路易▪飛利浦的圖書管理員。這位偉大的通俗文學先驅出身法國貴族,擁有四分之一黑人血統。
納達爾:1855年的大仲馬
他與皇室私交深篤。在他的庇護下,喬治小姐于 1832 年主演了他的歷史劇《奈斯爾塔》,講述了 15 世紀法王飛利浦五世的王后、勃艮第的瑪格麗特的情色丑聞:瑪格麗特在塞納河邊的奈斯爾塔與情人們幽會,因要掩人耳目,將情人們殺死扔進河中。戲劇上演后好評如潮,喬治小姐重回巔峰。之后,她又相繼演出了雨果的《盧切斯▪波奇亞》和《瑪麗▪都鐸》(1833)(“血腥瑪麗”),塑造了一系列歷史上著名的蛇蝎女子形象。
雨果熱烈贊頌她的演出:“喬治小姐表演流暢,從哀婉到悲愴,她都演繹得游刃有余。”不過雨果對女性向來又愛又恨。他雖然與喬治小姐關系親密,卻依然不忘調侃諷刺愛人。喬治小姐年輕時體態豐腴。30 年代初,她已近 50 歲,演技爐火純青,可惜身形俞加肥胖,令人嘖嘖稱嘆。
1832 年,喬治小姐主演了亞歷山大▪蘇麥(Alexandre Soumet)的《諾爾瑪或殺嬰者》。故事講述了羅馬統治高盧時期,女祭司諾爾瑪(Norma)破除戒律,與總督坡里奧內(Pollione)暗通還生下兩個孩子。哪知坡里奧內移情別戀。她憤然殺了自己的孩子,還將情事公之于眾。
雨果平日喜好用炭筆蘸取咖啡作畫消遣,他借機創作了《喬治小姐飾演“諾爾瑪”》:喬治小姐手拿尖刀,鼻子又尖又長,兇相畢露,臃腫不堪。
雨果在另一幅素描中更直白地描繪了喬治的肥胖丑態。畫家顯然樂在其中,題詩道:“您曼妙的身體顯露無疑,沒有華服,也沒有首飾。睡吧,我的美人兒。睡吧,我的高塔(斑鳩)(tour-terelle)!睡吧,我的高塔!”
“維納斯”與“大浴女”
喬治小姐在 1849 年以 62 歲高齡宣布退出戲劇圈。同時,一顆璀璨的戲劇新星冉冉升起。1847 年,雨果開始猛烈追求年輕貌美的女演員愛麗絲▪奧茲(Alice Ozy,1820-1893)。愛麗絲曾經是雨果的好友、作家戈蒂耶的情人。雨果為了打動芳心,不惜以名利相誘:如果愛麗絲愿意委身,雨果可以安排她進入法蘭西戲劇院,還讓她主演戲劇《歡樂國王》。
1847 年 8 月 14 日,雨果寫了一首四行詩獻給美人:“黃昏降臨,正是良辰。/天空布滿金色霞光。/柏拉圖期待著維納斯從海浪中誕生。/我卻更渴望看見愛麗絲上床。”雨果言辭輕薄,奧茲不甚高興,她謙虛地說不敢與愛神維納斯比肩。
“裸體維納斯” 一直是畫家們鉆研女性身體美的永恒主題。19 世紀初期,這一主題繪畫獲得新滋養。東方故事集《一千零一夜》風靡歐洲,吸引畫家們構想并展現奧斯曼土耳其蘇丹的后宮,其中以安格爾(Ingres)在 1814 年創作的《大浴女》最具代表性。畫家在女性裸體畫中巧妙地融合了東西方情色元素。美麗的土耳其女子剛剛沐浴完,裸體躺在軟榻之上,扭過頭來,眼神魅惑。奢華的藍色床幔垂掛在腳邊。英格爾將這一神秘、迷人、理想化的東方女性軀體安置在了西方女性閨房(boudoir)之中。畫家著意通過潔白、滑膩、修長的背部曲線展現情色意味,不惜違背人體比例:后人詬病他多畫了三段脊椎骨,而且女子的左腿短小畸形。
安格爾,《大浴女》,1814
雨果對裸體女子在床上的美態鉆研頗深。《笑面人》(1869)中的主人公格溫普蘭(Gwynplaine)誤闖邪惡淫蕩的約瑟安娜公爵小姐的凹室(alcôve)。這里是貴族小姐們洗浴過后的休憩之所:墻上掛著帶有挑逗意味的小幅油畫,還有華麗的梳妝臺、銀色的帷幔和沙發床。公爵小姐被半透明的中國絲綢包裹,躺在床榻上午睡,曲線盡露。床邊的小桌上放著一本攤開的可蘭經。凹室很小,可是一切都亮閃閃的,因為有很多鏡子。床榻上的女子更是閃耀著金光,仿佛維納斯降臨,又好像蘇丹后宮的神秘女侍。雨果不禁贊嘆女子的睡姿。他引用賀拉斯的句子道:“Sub clara nudalucerna.”(“在明亮的燈光下一絲不掛。”)他還為此畫了一幅炭筆水墨素描,與英格爾展現的女性背部曲線有異曲同工之妙:
1850年,畫家特奧拉爾▪夏塞里奧(Théodore Chassériau)創作的《在泉水邊休憩的仙女》向世人展示了女子的修長體態和光滑肌膚。
特奧拉爾▪夏塞里奧(Théodore Chassériau)創作的《在泉水邊休憩的仙女》
畫家并未忌諱表現女子腋下的“黑森林”(forêt noire):她不是想象中的古希臘女神和神秘東方女性,而是現實中的人物。畫家的繆斯兼情人不是別人,正是拒絕成為雨果“維納斯”的奧茲。然而雨果當時并非輸給了畫家夏塞里奧。奧茲在1847年投入了雨果的兒子夏爾的懷抱。父子二人在巴黎文藝圈上演了一場鬧劇。
“薩提爾”
雨果在 60 年代創作的長詩《薩提爾》(Le Satyre)透露了他內心潛藏的欲望之火。“薩提爾”是希臘神話中酒神狄奧尼索斯的玩伴。他還有另一個名字,叫“潘”(Pan)。他是個“半神”:他有人類的軀體,卻長著山羊角和山羊蹄,是出了名的“色情狂”。在雨果的詩中,他集神圣與卑劣于一身,只要看見美的事物,便瘋狂地追逐 :林中仙子、繆斯、花草、風、河流、鳥兒等都是他愛慕的對象。他的欲望如此強烈,以至于超越眾神。在詩的結尾,薩提爾喊道“我是潘;朱庇特!跪下。”
保羅▪塞尚在薩提爾原型基礎上創作的《綁架》,1867
“薩提爾” 變成了在情海中放浪的雨果的傳神寫照。他狂妄、強大,在欲望的驅使下勇往直前,卻并非無往不勝,顯得有些滑稽。雨果是否會被內心躁動的欲望而吞噬呢?
在欲海中沉浮的晚年雨果
1848 年,“二月革命” 爆發,路易▪飛利浦逃亡至英格蘭。拿破侖一世的侄子路易▪波拿巴被推舉為共和國總統。他于1851年發動政變,建立帝制,稱“拿破侖三世”。傾向于民主制的雨果十分不滿,挑戰王權,面臨牢獄之災。他只好帶著全家逃亡至英國的根西島(Guernesey)。
雨果被古老的海濱城市吸引。他凝望著大海,感受到它可以吞噬一切的威力。他的墨水畫《我的命運》(1857),讓人聯想起18世紀后期日本浮世繪畫家葛飾北齋(Hokusai)的《海浪》。困頓、悲觀的雨果仿佛要被巨浪席卷進永恒的黑暗之中,前途未卜。
雨果繪制的《我的命運》
葛飾北齋的《海浪》
大海也象征無盡的欲望,引人向往,又令人恐懼。雨果在《海上勞工》(1866)中描繪的“章魚”(pieuvre),揭露了人類被丑陋情欲操控的精神世界。章魚沒有骨頭和血肉,只有皮囊。它渾身亮瑩瑩,匍匐著爬向岸邊,預備交媾。它軀體的正中間有一個洞:“是肛門還是嘴呢?應該兩者都是。”雨果寫道。它看似柔軟無力,可它的觸角仿佛美杜莎頭上的毒蛇,會將獵物死死咬住吸吮血肉。
雨果繪制的《章魚》
在雨果筆下,章魚成為男性生殖器的象征,它是大自然賦予的強力,也是丑陋不堪的怪物。東方島國日本流傳著海女被章魚吞噬的傳說。葛飾北齋的情色浮世繪《海女的夢魘》形象地描繪了這一暴虐情欲。
葛飾北齋的情色浮世繪《海女的夢魘》,1814
而19世紀末畫家費力西昂·霍普思創作的《章魚》更是讓這個在大海中誕生的怪物取代了在女子睡夢中施暴的小惡魔(Incube),將它請到了西方裸體美女的床榻之上。
費力西昂▪霍普思,《章魚》,1887
此時的雨果不再以欣賞、贊嘆的眼光窺視美麗的女子裸體:他沒有吟詠快樂狂妄的薩提爾,而是塑造了一個撒旦式的情欲魔鬼。
福賽利,《夢魘》,1782
雨果高壽,他在 1885 年逝世,享年 84 歲。這是文學界的幸事。然而,雨果卻要眼睜睜看著至親先他而去。1871 年末,拿破侖三世下臺,雨果以勝利的姿態返回法國,他的妻子和兩個兒子卻相繼逝世;只有茱莉婭特陪伴雨果到 1883 年。
1890 年,羅丹創作了雨果的紀念雕像。與雨果類似,羅丹也是一位在欲海中嬉戲的藝術家,這或許能幫助他更好地詮釋雨果。
巴黎皇家宮殿花園,攝于1909年,羅丹1890年創作的《維克▪多雨果紀念雕像》
羅丹表現了在根西島流亡時的晚年雨果。裸體的雨果坐在海岸邊。他的左臂伸向前方,試圖平復暴虐的海浪;右臂則向后彎曲。他右手靠在耳際。在他的耳邊,悲劇繆斯喃喃低語。他微低著頭,似在聆聽,又好像在沉思。